蒙自當地有個南湖,春城也有一座翠湖。後者沿岸還修了堤,密壓壓地栽了許多柳樹,湖心的小島上建了亭台樓閣,更適合遊人賞玩。兩人沒有去湖心的小亭子,只在湖邊的一塊大石頭上坐下,中間還特意隔開了一段距離。
馮翊什麼話也不說,只從旁邊撿了一把石子打水漂。
隨處可見石子到了他手裡,再被擲出去時彷彿變成了一尾活魚,撲通撲通在書面上連跳四五下,直到湖面也散開一圈圈漣漪,才一甩尾巴猛地扎進了水底。遠處水面上鋪著一層蒼綠的水浮萍,也不知是被這水波驚擾,還是被輕風拂過,微微晃動個不停。
溫見寧在旁邊看了一會,也撿了石頭,正要學著他的樣子打水漂。突然聽旁邊的人問她:「之前看你來時的樣子,似乎是心情不好?」
她並不說話,扔出手中的石頭,撲通一聲落入不遠處的湖面。
雖然和馮翊名義上是朋友,但有些事溫見寧還是不想跟外人說。
馮翊似乎並不在意她的沉默,聲音仍然平靜:「雖然這麼說可能有點冒昧,不過若是你家裡有什麼問題的話,有我能幫上忙的地方,盡可以開口。」
溫見寧脫口而出:「你怎麼知道我是為了家裡事煩心?」
馮翊轉過來看她:「胡亂猜的,沒想到猜中了。」
溫見寧低頭猶豫了一會,還是把溫柏青他們想讓她退學的事一五一十地說了。
期間馮翊一直靜靜地聽著,一次也沒有打斷她。
溫見寧起初還只是敘說,但說著說著還是忍不住真情流露。
她低頭喃喃道:「其實我也知道我有些地方做錯了,可還是會、還是會覺得委屈,不想跟他們低頭,哪怕明知道他們確實是為了我好。你說我這樣,是不是太任性了?」
馮翊道:「女孩子任性一點,似乎也不是什麼天大的壞事。」
溫見寧很不贊同道:「我不喜歡聽這樣的話,難道女孩子天生就該是胡攪蠻纏的嗎?男人天生就是明白事理的嗎?這種邏輯上的低級謬誤,可不該出現在物理系的高材生身上。」
馮翊知道她心情不好,自己正撞到了槍口上,也只是啞然失笑,並不與她計較。
正當溫見寧以為他不會再說什麼時,他卻突然開口道:「你應該也能猜到吧,我也是違背了家裡的意思跑回國內來的。」
溫見寧張了張口,卻不知說什麼回應。
她知道馮家的情況,馮翊要回國的阻力,只怕比她要大得多了。
馮翊的聲音仍然平和有力,正如同他整個人的氣質一樣:「我家裡的人,和你的堂兄堂嫂也差不多。他們都希望我能在美國完成學業,畢業後也不要回國,就留在國外,可我還是一意孤行地跑回來了。我能理解家裡人的想法,也能理解你堂兄堂嫂的想法,若是你至親至愛的人不顧勸阻,要去危險的地方,我大概也會是他們的心情。」
溫見寧想到上海的齊先生,垂下眼瞼:「是我們錯了嗎?」
「我們沒有錯,他們也沒有。但人世間的是,不是非黑即白,只有對錯的。」
溫見寧沉默了一會才說:「道理我明白,只是怎麼做才好呢?我不可能按照他們的意願去做,他們也未必能聽得進去我的想法。」
這世上最難的是兩全。
「不必按照他們的意願去做,但至少也不要給自己留下遺憾。」
溫見寧沉默了一會,突然有些為難地問:「那我是不是應該回去就寫信跟我堂嫂道歉?」
馮翊推了推鼻樑上的金絲邊眼鏡,視線看向前方的湖面:「如果你還沒有勇氣當面說出來的話,最好不要放在信里說。更何況你只是這會聽了我的話,才決定要跟你堂嫂道歉,等回去靜下來再想想,說不定又會改了主意。等你真的能想開了再說吧。」
溫見寧轉過頭,皺眉看著他的側臉:「我覺得你像是意有所指,好像在說我是個牆頭草,被人三言兩語就能改變心意。甚至不用風吹,過一會就會換個想法。」
馮翊無奈地:「中文系的女同學,就這麼擅長做文字功夫嗎?」
溫見寧板著張臉:「那是自然。」
說完後,她自己也撐不住笑了起來,笑完後才誠心誠意地跟馮翊道了謝,說:「你放心吧,我都明白了,今天真是多謝你了。」
馮翊很坦然地接受了她的道謝,從草地上拿書起身:「好了,既然開導客人的任務已經完成了,我也該回去忙生意了。」
他說罷拍拍長衫上的草屑,跟溫見寧道別後,一個人離開了。
溫見寧站在原地,看著清瘦挺拔的背影逐漸遠去後,才低頭微微笑了一下。
……
回到宿舍後,溫見寧跟鍾薈道了歉,隨後往廖家和上.海分別寄了一封信,寄往香.港的信猶如石沉大海,再無迴音。倒是上海那邊孟鸝的來信卻很快回復過來,告知她廖家早在羊城戰事爆發前就遷往港.島了,一切平安。
對這個結果,溫見寧也有預料,可她至少做了自己應該做的事,也沒什麼可遺憾的。
但那些都是後話了。
那天過後沒幾日,她與馮翊一同從陸公館裡出來時,馮翊這才將印章和畫都交給了她:「畫得粗略,前幾天有事耽擱了,你看看若是不滿意,回頭我再給你畫。」
溫見寧一邊展開畫卷,口中說著:「不用不用,我覺得已經足夠好了。」
果然如她要求的那樣,紙上只畫了寥寥幾株蘭草,無根無土,卻沒有半分蕭條疏落的凋敗之感,墨蘭花葉線條流暢勁拔,氣韻生動,哪怕是溫見寧這等對水墨畫的鑒賞水平一般的人,也能看出這幾株蘭草的飄逸脫俗來。
她小心地將畫紙收攏在懷中,連忙道:「多謝。」
馮翊沒有看她,似乎仍是極專註地看向前方:「不必客氣。」
回去後,她拿著畫在牆上比划了半天,實在捨不得貼在牆面上,最後把它壓在了書桌上墊來寫字的玻璃板上,完全沒注意到旁邊的鐘薈在盯著她看了好半天。
就連阮問筠也過來問:「這蘭草畫得真好,是誰送的?」
溫見寧笑道:「這是贈品,我買了別人一方印章,人家就送了我一副畫。」
「還有這樣的好事?」阮問筠仔細端詳了一會,才又道,「我看著墨蘭不傍土石而生,又只畫了這寥寥幾筆,似乎有幾分像南宋人鄭思肖的無根蘭花。不過畫這副墨蘭圖的人功底深,也一定花了不少心思。這畫的雖是柔弱蘭草,看著卻有竹的品格。」
溫見寧聽她誇這畫好就跟著高興,也沒在意別的,只說:「你要是覺得好,回頭我帶你再去買。」這樣她也算給馮翊拉了單生意了。
阮問筠搖頭:「算了,我多少也懂一些國畫,雖然未必比得上這墨蘭圖的主人,但沒必要花這個冤枉錢。」
溫見寧知道她手頭拮据,雖然沒有再勸她,但心裡卻還是有點不服氣。
畫和畫能一樣嗎,她也是會畫幾筆畫的人。
這麼一想,她漸漸走神了。
昔日在半山別墅時,姑母溫靜姝為了讓她們什麼都會一點,日後在人前也好拿得出手,曾為她們請過許多教師,溫見寧也這樣跟著學了一點西洋畫的技法,但國畫卻是一點也沒學過的。她們姐妹幾個里,見宛學鋼琴和交際舞最快,畫畫最好的卻是見綉。
想到這裡,溫見寧又怔了一下。
這還是她來到雲南後第一次想起見綉。
溫見寧曾經想過,她會寫點,見綉會畫畫,兩人要是一起逃走,日後可以賣文賣畫為生。如今兩人分道揚鑣,各走各的路,她在西南念書,見綉在港.島過著安安穩穩、衣食無憂的日子,從某種程度上來看,或許見繡的選擇才是正確的。
不過這個念頭也只是在她腦海里一轉,她很快就回過神來,再打開盛印章的小袋子。之前都把注意力放在畫上了,反而忘了最緊要的東西。小小的一方印章通體呈淡青色,通體溫潤細膩,質地堅實如玉。
溫見寧不懂石料,只能繼續和阮問筠請教,聽她說只是便宜的青田石後才放下心來。她已經白得了人家的贈品,萬一在價錢上再佔了人便宜,只會讓她困擾。
好在馮翊並沒有讓她為難。
從七八月份抵達春城後,由於校本部組織混亂以及日軍的接連空襲,溫見寧她們始終沒能好好上課,絕大多數時間除了都用來適應新環境和參與社團活動。
直至這一年的十一月底,她們才正式開始選課,為下一學年做準備。
聯大實行學分制,在必修課外,學生可以自由選修其他課程,甚至還可以跨院選擇。不過這種選擇也不是完全沒有限制的,學校注重培養學生的綜合素質,理學院的學生被要求學習文史知識,她們文科學生也至少要選擇一門自然科學、兩門社會科學作為必修科目。
社會科學被劃分在文學院,尚且還好說,但自然科學課程卻多在理工學院。
之前在蒙自時,由於文學院與學校本部分開,教師來往不便,連課也上不成。如今文學院終於遷到昆明來,這門自然科學課終於能好好上了。
溫見寧看到物理學院開了一門天體物理,有些心動。她最近恰好對天體物理感興趣,但對植物學和昆蟲學也有興趣,一時竟不知該選哪個好。正在猶豫時,旁邊的鐘薈就催她:「還愣著幹什麼,當然物理系的課呀。」
她白了鍾薈一眼,回頭另選了一門本地植物。
(本章完)